我国七夕文学的诗歌创作源远流长,最早的记载见之于《诗经·小雅·大东》:“维天有汉,监亦有光;蹊彼织女,终日七襄;虽则七襄,不得报章;皖彼牵牛,不以服箱。”汉代《古诗十九首》形容牵牛与织女“盈盈一水间,脉脉不得语”,句中已融入了民俗与世情交织的诗情画意。汉魏六朝,诗人已利用传说与七夕民俗素材,进行选取视角、组合典故、融和民俗等技法的变换,创造了六朝七夕文学的辉煌。时至唐代,诗歌发展极为繁荣兴盛,与大唐气象相呼应,七夕诗歌创作进一步拓展与深化,成为宋代七夕文学继承的典范和创新的基点。
降及宋代,宋人面对唐诗,犹如一座巨峰,要摆脱唐诗的藩篱,必须另辟蹊径。宋词作为一代文学之胜的标志,为诗人开拓了广阔的创作空间;七夕文学又获得宋代诗人的感应,有了长足发展的支点;七夕传说不仅是宋代民间讲唱文学阐释、表现、搬演的对象,更成为诗人词客重评拓展、借题发挥、自抒胸怀的载体;较之汉唐,宋室君臣多赢弱风气,宋代七夕诗词倾注了更多的理性思考和时代气息,宋代诗人在主题取意、体裁风格、视角变换、意蕴挖掘等多层面作了开拓努力,汇集成宋代更为繁富、更为壮观的七夕文学现象,凸显了宋人独特的审美情趣和文学自身发展演变的轨迹,为后来节日文学的发展繁荣开启了先机。
一、宋初至北宋中叶:七夕诗词在主题和体裁方面的因革
宋初统一政权的建立,把中国历史推向了一个新阶段。宋初至北宋中叶百余年间天下承平,宋王朝统治者采用偃武修文的治国策略,并使之形成普遍的社会风气,《宋史·文苑传序》说:“艺祖(赵匡胤)革命,首用文吏而夺武臣之权。宋之尚文,端本乎此。太宗、真宗,其在藩邸,已有好学之名;及其即位,弥文日增。自时厥后,子孙相承,上之为人君者,无不典学;下至为人臣者,自宰相已至令录,无不擢科。海内文士彬彬辈出焉。”宋初主盟诗坛的官僚文人如徐铉、李昉等,都是由五代十国入宋的,他们不仅是赵宋开国时期振兴文教的骨干,而且也是把应酬诗风带到宋朝来的始作俑者。赵宋王朝提倡应酬赠答的诗赋,颂扬圣明,粉饰太平,君臣宴饮的风气极为盛行,这种风气导致大量七夕宴饮唱和诗的产生。
王禹偁《七夕应制》反映了这一风习及时代心理。作为文学侍从,这是王禹偁写的一首宫廷应制酬唱诗,诗云:“斜汉横空瑞气浮,桥边乌鹊侍牵牛。长生殿冷时无事,乞巧楼边岁有秋。菡萏晚花清露湿,婵娟新月暮烟收。华对祷祝华胥梦,谁道神仙不可求。”“华胥梦”是传说中的国名,《列子·黄帝》“(黄帝)昼寝,而梦游于华胥之国。”后世便将“华胥”作为梦境的代称。这首诗写七夕乞巧,花香月明,祈祷求仙,瑞气祥和,显现一种盛世升平气象,作为应制诗,拘于君臣礼仪,终究不免感恩承欢,标榜风雅。又如钱惟演在《西昆酬唱集》中就有六首七夕诗,《戊申年七夕五绝》其一云:“一岁佳期一夕过,羽旗云盖涉微波。明朝若寄相思泪,玉枕金茎得最多。”诗人认为牛女相聚太短,一年才有“一夕”,对其遭遇洒下同情之泪。杨亿《西昆酬唱集序》称其诗“研味前作,挹其芳润,发于希慕,更迭唱和,互相切蒯”。这类七夕宴饮唱和之作,大都牛女相会为主,皆承袭前人情调,对牛女遭遇深致同情,兼取天河泛槎、对月穿针、汉武王母等典实,杂汇而凑合,应制的痕迹很明显,主题取向仍沿袭汉唐以来的悲怨传统。这与宋初词臣陈袭汉唐,深居宫庭,习风未改不无关系。
另有文人自发的七夕吟咏,如方一夔《七夕织女歌》:“牛郎咫尺隔天河,鹊桥散后离恨多。今夕不知复何夕,遥看新月横金波。抛梭执枉愁零乱,彩风飘飘度霄汉。重来指点昔游处,香奁宝筐虫丝满。一年一度承君颜,相别相逢比梦间。旧愁未了新愁起,已见红日衔青山。当初谩道仙家别,日远月长不相接。不似人间夫与妻,百岁光阴常会合。”杨亿《戊申年七夕》:“神女欢娱一夕休,月娥蠕独已千秋。争如灵匹年年会,莫恨牛津隔凤鞠。”就题材而言,二诗都抒牛女离愁别恨,但角度却明显有别,方一夔诗写牛女相逢后,又添新愁,日出东山之际,实重新煎熬之时,他们的别离,宛如日月递嬗,无重叠之时,牛女夫妻虽贵为神仙,却不如人间夫妻能终身厮守。方一夔诗以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情怀揣摩牛女心境,自然“离恨多”。杨亿诗把嫦娥与织女相比较,以为织女每年至少有一夕欢愉时光,比孤独的嫦娥当然幸运得多了,便实在不需要再恨了。张来《七夕歌》中以嫦娥“夜夜孤眠广寒殿”劝慰织女“莫叹”的意思也与此相同。这类诗多寄寓诗人个人感兴,但其取意与结构亦未脱前人窠臼,未见创新之处。
除诗歌以外,词作为宋代文学的一种新的主流形式,也结合前代七夕文学的经验,倾注了对七夕文学的重评重释、延展深化等多方面的探索。词作为一种用于抒写个人情愫的通俗文体,它的兴盛极大地丰富了文人对七夕文化内涵的表现。宋代写七夕题材的词人极多,既有末流词客,也有文坛领袖;主题取意也很广阔,较多生活化、世俗化方面的内容,作者也往往多有一种世俗平常的心态。如欧阳修《渔家傲》:“乞巧楼头云幔卷。浮花催洗严妆面。花上蛛丝寻得遍。颦笑浅。双眸望月牵红线。奕奕天河光不断。有人正在长生殿。暗付金钗清夜半。千秋愿。年年此会长相见。”这首七夕词一改以往凄苦悲怨的惯有意蕴,而用了平常节日喜庆的基调。秦观《鹊桥仙》这首词更是立意翻新,“两情若是久长时,又岂在朝朝暮暮”写出牛女相会的双重意蕴——悲哀与欢乐、刹那与永恒的对立统一。苏轼《鹊桥仙·七夕送陈令举》:“缑山仙子,高情云渺,不学痴牛騃女。凤箫声断月明中,举手谢时人欲去。客槎曾犯,银河波浪,尚带天风海雨。相逢一醉是前缘,风雨散、飘然何处?”这首词题目为“七夕送陈令举”,本意是为送别友人陈令举而作。全词在立意上一反旧调,不写送别离恨,而咏朋友情意,别有一番新味,不但摆脱了儿女艳情的旧套,借神话以写送别的友情,而且用事上紧扣七夕,格调上飘逸超旷,读来深感逸怀浩气,超乎尘垢之外。
另外,从北宋中叶起,随着都市的发展,各种娱乐业兴盛,演艺场中上演多种节目。在成书于南宋到元初、给说话艺人参阅用的话本集《绿窗新话》、《新编醉翁谈录》中,我们可以见到话本小说中与七夕有关故事的延续或变型。例如《新编醉翁谈录》己集卷之二就有《郭翰感织女为妻》为题的故事,又如《新编醉翁谈录》乙集卷之一有《静女私通陈彦和》的故事:“因七夕乞巧之夜,静女辄以小红笺题诗一首,赂邻居之妇而通殷勤。诗曰:
牛郎织女本天仙,隔涉银河路杳然。此夕犹能相会合,人间何事不团圆……”;
另如《绿窗新话》卷上有《杨生私通孙玉娘》的故事。这是两个很相似的故事:有位姑娘与邻里的一位年轻人情投意合。在七夕之夜,由于姑娘赠诗,故事迅速展开。两个故事中姑娘所赠之诗是同一文本,可见这种题材的小说和诗在当时是受到广泛的喜爱和欢迎。在这些话本集中,七夕这个节日已经失去了祭祀天神的性质,完全成了演绎人间故事的舞台,成了人间男女欢会的机缘。宋代民间通俗文学对七夕故事的阐释、讲唱、搬演盛行,进一步促发诗人词客借七夕题材自抒胸怀、重评拓展、借题发挥的流行。晚唐七夕诗多融人诗人自身的生活感受和日常情趣,如李商隐《七夕》:“鸾扇斜分凤幄开,星桥横过鹊飞回。争将世上无期别,换得年年一度来。”因自身坎坷遭际,感叹双星“年年一度来”的相会幸福,充满羡慕之情。赵潢《七夕》“莫嫌天上稀相见,犹胜人间去不迥”亦表示一年一会虽少,但远胜人间死别,亦与义山《七夕》取同一角度。卢殷《七夕》“全胜客子妇,十载泣生离”,诗人以比上不足、比下有余的心态安慰自我孤独的情怀。与唐人相比,宋代杨亿、张来等诗人经超越自身体验,已采用取他人境遇比拟体悟织女情状的写法,就七夕诗主题而言,其结合世俗生活和挖掘个人体验的层面更深。
还有值得注意的是,宋代理性思潮盛行,其势必对对七夕文学有一定的影响。至北宋中叶,儒、道、释三教合一,传统理学获得长足发展。经过对传统处世方式的调节整合,宋代文人的生命范式更加冷静和理性,审美理念世俗化了,审美情趣也有了新的转变。苏轼《超然台记》说:“凡物皆有可观,苟有可观,皆有可乐,非必怪奇玮丽者也。”黄庭坚《题意可诗后》说:“若以法眼观,无俗不真。”七夕文学同样也融入“以俗为雅”的审美观念,七夕神话也投注了宋人更多世俗思维的理性目光。如李彭《七夕》诗云:“常时别经年,雪涕作零雨。念各非妙龄,无复啼着曙。”前两句的写法是传承,而后两句情感意念一翻转,以为牛女已过年少不谙世事的年龄,应当理性面对相逢即分离的事实,无须再啼哭到天明。诗人将理性思维融入原本凄美愁苦的情境,于是诗歌凄清哀愁的情怀便淡化了。
李席《七夕》说:“……人间光阴速,天上日月迟。隔岁等旦暮,会遇未应稀。金针度采缕,宝奁卜蛛丝。我嗟儿女愚,勤劳徒尔为。巧拙天所赋,乞怜真可嗤。故拙不可厌,吾宁钝如锥。借云得新巧.无乃醇愈漓。吾观天垂象,列星有攸司。牵牛常服箱,织女不下织。”他在诗序中说:“某观晋汉以来七夕诗数百篇,皆用俗说。某以为牛女之会不然,故作此诗。”李意以为,人们实在不需由人世时间观念去哀怜牵牛织女每年的会晤次数,因为从天上的时间来说,他们会面聚首的时间并不少;也不用去乞巧,因为二星的存在是客观自然现象,用冷静的思考看待七夕现象。梅尧臣《七夕》:“古来传织女,七夕渡明河。巧意世争乞,神光谁见过。隔年期已拙,旧俗验方讹。五色金盘果,蜘蛛浪作窠。”诗人开始怀疑神话传说的可靠性,认为“乞巧”是人们以讹传讹,自作多情,因为从来没人见过牛女二仙。梅尧臣另一首《七夕咏怀》:“织女无羞耻,年年嫁牵牛。牵牛苦娶妇,娶妇不解留。……”诗人竟然斥骂织女“无羞耻”,其过错就在年年与牵牛的“七夕”之会,鹊桥相会的浪漫气氛已消失殆尽。这种否定传统经典的做法其实是对唐人的效仿与传承,如杜甫《牵牛织女》诗写对牛女怨别和七夕乞巧的批判。这些否定得到宋人广泛的支持,与诗人们受时风的影响密切相关。